但是我们随着他的思路来发散一下,陨石不一定正好撞在核电站上,可能正撞在人的头上。我们再想想,按照现在科学界的一个主流观点,六千万年前有一个小行星撞击在墨西哥湾,正是这次撞击结束了爬行动物对地球的统治。如果没有这次撞击,可能哺乳动物根本发展不起来,人类进化不出来,也不允许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核电安全不安全的问题。 对这些问题怎么来思考?我想这正是我们搞安全乃至核安全所要解决的问题。 讲之前,再讲一个小故事,前几年中央电视台有一个节目,是荷兰的一个小女孩,16岁,做了一次单人环球航海。完成之后有记者采访她,她说了一段话,这段话说得非常精辟。因为我是专业做安全工作做了很多年,一直想不到用一段怎样简单的话来讨论安全问题,真没想到她这话说得很好:我想,我们要懂核安全,我们就要懂得核电这只船。 再说另外一段话,这是国际原子能结构在非常经典的philosophy层次的文件,75——INSAG-3《核电安全的基本原则》里讲的一段话,它说:其实这两段话本身已经把安全的特点做了一个很好的概括。我后面再给大家展开讲讲,我们从事核安全工作的人怎么考虑安全问题。 一、什么是安全? 我在外面做讲座的时候,经常一个问题,大家对安全很关心,有没有人能够用非常简短的语言回答你认为什么是安全?很遗憾,迄今为止只有一次我得到了一个回答,这是当年我在核与辐射安全中心给新来职工做培训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站起来说,安全是可接受的风险,其他很少人能给我回答。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大家对安全很关注,但问起什么是安全的时候,似乎很少有人能够回答。但是这也很正常,因为大部分人对日常事务往往是感性认识,没有必要对所有事物都用哲学家的思维进行理性的思考。但是我们今天既然要把安全问题谈透,不得不做些深入的相对理性的思考。 我们对安全进行考察以后,发现安全有几个属性和特点。第一个属性,安全是人类永恒的问题,只要有人类存在,就永远会面对安全问题。我想这个道理很简单,不解释了。 安全的第二个属性,即安全是一个相对概念,没有绝对安全的存在。所以我们考察一个事情是不是安全的时候,从科学角度说,我们实际上并不是考察它有没有安全问题,而是他的安全水平怎么样?但是实际上再仔细观察,其实我们在讲安全水平的时候,也是放在一个环境中和其他事情相比较而言的。一般衡量航空运输安全的指标叫公里人的死亡概率,就是一个人旅行一公里相对的死亡概率是多少。从这个角度来衡量,现在的大量数据表明航空旅行比汽车旅行要安全,这个数据当然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看法。当人说坐飞机更安全的时候,我们的含义不是坐飞机没有安全问题,而是说坐飞机可能比坐汽车要更安全。 安全的第三个属性,即安全是一个变化的概念。当年我父亲回忆四清运动,他到一个地方发现农民吃完饭不洗碗,所以当时他们四清工作队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劝农民洗碗,后来他发现三天以后这农民又不洗了。我父亲给我说后来他体会到,这个地方的农民生活非常苦,每天吃饱都是问题,实际上是在生死线上挣扎。这个时候对他来说他更关心我能获得多少食物保持生命的延续,而不是食物本身是不是干净、卫生,当然我们现在对食品卫生问题很关注。同样的事情,因为时代的变化,环境的变化,那么人们对它的认识也在发生变化。所以我想这是安全的三个比较重要的属性。 安全既然是相对的,当我们衡量一件事情的安全水平时,我们要对安全设定一个尺度。我经常看有人在争论核电是否安全,我发现很多争论没有意义,鸡同鸭讲,实际上他们是在用他们各自的尺度来衡量。尺度不一样,争论永远达不成共识。大家只有先认同一个尺度,然后用这个尺度来衡量某个事情的时候才有可能性达成共识。 讲安全尺度之前,先给大家介绍两个概念。这两个概念我发现在很多的媒体的报道里,甚至在我们很多从事专业工作同事的论文里都分不清楚。第一个概念,灾害。什么是灾害?灾害是一个事情已发生的不利后果。比如地震已经发生了,洪水发生了,我们把它叫做灾害。但是一个事情不利后果还没有发生,但是我们从理论上预计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怎么定义,怎么衡量?我们只能用一个概念叫风险,就是我们理论上推导可能发生什么灾害,这个灾害的后果有多重,同时可能性有多大?同时考虑后果和可能性叫风险。 当我们衡量一个事情的安全水平的时候,用什么尺度来衡量更合适?用灾害衡量可不可以?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按一开始讲的,核电站抗击不了陨石撞击,陨石也可能砸到这个人头上,那么我们人类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六千万年前,行星撞击地球,导致恐龙从地球上绝灭,我们也不能排除在未来有可能还有小行星撞击地球,把人类对地球的统治结束掉。这么悲惨的前景摆在前面,那我们人类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们看我们用灾害来衡量安全的时候,不是说不可以,但是通常会给我们一个非常悲惨的前景,导致我们人类失去生活的希望。 好在我们大多数人不是这么想的,我们大多数人每天上街的时候可能比较重视交通安全,但是我们不会时刻注意陨石砸到我头上要躲一下。为什么?因为我们知道陨石砸在人头上的可能性极小。所以我们在考虑安全的时候,用风险衡量安全水平是目前科学界主流认为更合理的尺度。我想其实从大家直觉的判断,也应该觉得用这个尺度会更合理一些。 我再给安全几个定义。什么是安全?三个定义: 第一,当一件事情带给我们的利益足够大,而其代价可承受的话,我们则认为其是安全的; 第二,安全是利益和代价的平衡;没有一件事情只有利没有弊; 第三,安全是可接受的风险。 不管是安全也好,核安全也好,这几个普遍性的规律,这个衡量的尺度应该说都是适用的。但是核安全确实有一些特殊的问题,下面和大家讨论一下。 核安全问题为什么特殊? 我个人总结核安全的特殊性有几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核能发展的历史。我们一讲到核,首先想到投放在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上个星期我们和清华大学有一个研讨,清华大学有一个教授讲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心理学上的说法,叫锚定思维。一开始某个事情给我印象非常深,那么我不管什么事情都往这个方面想,这就是锚定思维的表现。原子弹使我们很多人对核能形成一种锚定思维。 第二个原因,是核能技术的神秘性和复杂性。我们看到原子弹巨大的杀伤力,所以各国搞原子弹,都处在极度保密之中,这种很神秘的事大部分人不理解。同时确实核能技术、核电还很复杂。我八十年代还是研究生的时候,看一个美国人写的论文,他把人类创造的工业系统的复杂程度排了一个序,认为核电厂是人类所创造的最复杂的工业系统,我对其他专业不太懂,没有进行比较,不知道这个结论是否完全正确,但至少说明核电高度复杂。因为高度复杂,所以受到很多关注,确实很多不是搞核能专业的人士也都觉得复杂。我再说一句,好多搞核能专业的人也只是懂得局部,全部搞通的也不太多,因为它包含的技术太多。我们曾经统计,有四十几个专业。 第三个原因,核废物的长期影响。长期影响这个问题,比较头疼在什么地方?人们考虑长期的问题的时候,往往会脱离技术考虑,往往会把问题提到道德伦理甚至哲学层次进行辩论,这种辩论人类已经辩了几千年,很难达成共识。后面还要讲这一点。 第四,现代环保运动的的兴起。其重要标志,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科学家卡森写的《寂静的春天》,讲到因为环境污染,到春天没有鸟儿的歌唱了,这是现代环保运动的兴起的标志。现代环保运动的兴起不关注到核能领域,是不可能的。 第五,现代媒体的发达。其实在核能的早期也曾经发生过一些比较严重的事故,比如60年代在前苏联南乌拉尔有一个后处理厂,曾经发生过一起非常严重的核事故,它的高放废物储存罐爆炸,这次事故的放射性仅次于切尔诺贝利。但那个时候因为媒体不发达,还有保密的原因,老百姓也不知道,也不太关注,没有引起很大的影响。但是从三哩岛事故开始,切尔诺贝利到这次福岛,电视媒体的转播,对人心理冲击和事件过后看报纸感觉完全不一样。这也是现在人们对核能敏感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所以我们关注核安全必须关注几个方面。 考察核安全问题,关心哪些问题哪些角度。 第一,核安全的科学技术方面。我看有媒体这样写,说中国的核能界的一些人组成了利益集团,在中国拼命鼓吹核能,这种鼓吹会对未来中国造成多大的灾难等等。当然,我不好评价核能是不是一个利益集团。但从我个人的专业角度来说,最早关心核安全问题的恰恰是搞核能技术的同志,因为他们是搞专业技术的,他们最早接触最早发现这里面的危害,所以提出很多安全问题,包括采取很多技术措施,其实恰恰都是核能专业的人。比如美国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建所谓示范堆核电厂时,为了防止发生放射性物质外泄,就首先提出安全壳的概念。六十年代美国核电站在向大规模化发展时,有搞核能的人提出问题:安全壳到底能不能包住,堆芯融化了以后可能把压力容器熔穿了,底板熔穿了,最后向着中国方向熔,形成了“中国综合症”(注:这一概念由核安全咨询委员会ACRS上世纪60年代首先提出。指若美国核电站如果发生严重事故,堆芯融化后会溶解一切物质并穿透地球,直达美国在地球的另一侧中国。1979年3月18日,有以此为片名的《中国综合症》一片上映,讲述记者揭露加州一座核电站发生严重事故的故事,在片中饰演记者的女主演是著名影星简·方达。该片上映后10天,美国发生三里岛核事故)。 所以为了避免中国综合症,防止堆芯融化,对反应堆堆芯应急冷却方面做了大量研究和改进。到六十年代末的时候,为了进一步提高安全水平,在安全系统的设计上引入质量保证和系统冗余设计。三里岛核电厂事故和切尔诺贝事故,包括福岛事故之后,人们对超出设计基准的严重事故更加关注,新的核电厂在这方面更关注,也采取了更多的措施。 从科学技术的角度,从数据的角度,现有核电厂应该属于最安全的工业系统之一。但很遗憾的是,这么多年很多国家做民意调查,给出了数据,即核电安全水平的提高,并没有赢得公众对核电更多的支持。 这涉及我们核电安全的另外一个问题,所谓核电的社会可接受性问题。 前面我讲到,人们在争论问题时,经常涉及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衡量的尺度。这是一个正常现象,因为每个人思考问题的时候,都受他自身甚至这个民族的历史、文化、知识水平,乃至一些价值上的判断、道德取向等方面的影响。 我们过去说西方国家怎么怎么样,我曾经看一个美国人说,我们美国人和法国人思考问题方式的差异可能比美国人和中国人思考问题的方式差异还要大。我们经常把西方归为一类,其实以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为代表的经验主义学派和以法德为代表的理性主义学派在思考问题的根本方式上有非常大的差异,甚至在核安全的理念上提法上都有很大的差异。我们知道经验主义学派是一种试错,在实践中发现错误、修正错误。而理性主义学派总认为自己找到了人类理想道路,沿着理想道路可以到达人间天堂。其实这种不同的思想,会导致在核安全的理念上、提法上都有很大的差异。比如IAEA提出的实际消除大规模放射性释放,就受到法德的很大影响。但实事求是的说,我个人不完全同意这个提法,因为这个提法是很容易被攻破的。就好比之前说的有院士质疑,你能不能承受陨石撞击,不能承受就会导致大规模放射性释放。 由于有这些问题的影响,所以我们在讨论核电安全还是危险之前,首先要建立一个尺度。这个尺度是谁先建立的?过去我们讲各国都有核安全法规标准,这些法规标准其实都是操作标准,比如应该有一个安全壳,安全系统应该冗余等等,但是它确实解决不了对安全根本认识的问题。 1979年美国三里岛事故之后,美国核管会发现一个问题:技术性的尺度解决不了核安全的根本问题,解决不了人类认识问题,所以一定要建立共同可接受的尺度。什么尺度?风险。 首先从最基本的科学判断,任何事情都有风险,那么我们要研究核电的风险有多大?设置一个什么样的风险尺度或风险指标?这个尺度我们一般叫安全目标。1986年美国核管会在大量研究基础上发表了一个核电安全目标的政策声明。 这个声明首先肯定了一点:生活中处处有危险。一个人在生活中可能遇到很多危险?比如地震,乃至洪水、火灾和爆炸、交通事故、医疗事故、溺水、谋杀、触电、食物中毒、房屋倒塌等,人可能遇到的危险是非常多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不可能也不能够对核电要求零风险。 第二,核电是一种电力提供方式,从公平的角度来说,也不能要求核电的风险比其他电力风险更低。 第三,核安全问题有特殊性。人类有心理特点,我们单纯从风险角度来说,人们面临的交通安全事故风险可能很大,尤其是汽车事故,但是大部分人不关注。但是我们对航空事故关注特别高,这是人类心理特征,对一次造成重大灾害的事情,虽然从科学角度讲风险低但是关注度更高。对于这个问题,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英国有一个核安全专家法墨,首先倡导用风险概率来管理核安全,他就注意到了。他认为,从风险角度,只要发生概率极低,可以允许引起的后果很严重。但是考虑到人的心理,对重大灾害造成的损害还是应该有所限制,不能让灾害无穷大。 最终美国核管会确定了核安全目标:对于核电厂周围的公众来说,核电厂的运行应该不导致明显的(significant)风险附加。那么什么叫没有明显的风险附加?对此美国核管会给出了两个(量化)目标,暨两个千分之一目标: 1、对紧邻核电厂的正常个体成员来说,由于反应堆事故所导致立即死亡的风险不应该超过美国社会成员所面对的其它事故所导致的立即死亡风险总和的千分之一。 2、对核电厂临近区域的人口来说,由于核电厂运行所导致的癌症死亡风险不应该超过其他原因所导致癌症死亡风险综合的千分之一。 为什么说核电是非常安全的,是最安全的工业系统之一,就是靠这两个数据来支撑。很幸运的是,经过大量评估,我们现有的核电都可以满足甚至远远低于这两个千分之一的附加风险。 美国75年搞了一个反应堆安全研究(WASH1400),做了大量的调查,进行核电的风险和其他社会风险的比较,结果如下: 表中可以看到,机动车导致的美国每年的死亡人数55791,个人年死亡概率是1/4000,意外跌落是一万七千多人,个人死亡概率是一万分之一。火灾或烫死是七千多人,溺死是六千多人,而核反应堆事故,个人死亡概率是五十亿分之一。由于当时没有核反应堆造成的公众死亡,所以核反应堆造成公众死亡的概率是理论估算。即使理论估算值中存在大的不确定性,我们看到核反应堆对公众的风险也是极低的。 我们再来看另外一个数据,导致多人死亡的概率。 飞机坠毁导致100人死亡的年概率是每两年发生一次,火灾是每七年一次,陨石是十万年一次,一百座核电厂也是十万年一次,和陨石撞击是相当的。 美国核管会定下的安全目标,也是为了使公众对何安全问题有一个比较容易的比较清晰的理解和判断,希望公众接受核电,增加核电的社会科接受性,实际上到今天,这些数据应该还是很有利。 第三,核电的可持续发展。我有一个观点,没有达不到的安全,如果想要安全,不计代价的话,多安全都可以达到。但是如果代价花到太高,核电价格社会不能接受,这个安全对核电就是没有意义的。 这其中也有问题,第一,不停的提高核安全水平,可能导致核电竞争力的降低,最终会导致核电的终结。有一些人认为三里岛事故导致美国核电停滞,但是根据我个人调查的资料,其实美国核电停滞并不是因为三里岛事故。美国核电1974年就开始走下坡路,1978年就没有新的核电订单,因为当时核电在美国不具备竞争力。很多人批评美国核管会,认为就是核管会上台之后,美国核电才没有办法发展。1974年美国原委会解体,成立核管会,上来以后核安全标准搞得很高,审查时间很长,经济性马上受影响。当然还有原因是当时常规能源价格比较低。怎么办?也想办法,美国提出先进核电,希望又安全又经济,很遗憾的是,迄今为止的核电历史表明,想安全就得多花钱,很难找到又安全还能更经济的案例。这是一个矛盾所在,怎么把握?这是我们考虑核安全问题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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