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一个退休核工程师对核电发展的思考——《中国核网》专访核电秦山原副总工杜铭海

    

    《中国核网》：您对我国核电的发展现状有着怎样的判断？是否存在很多人说的“大跃进”现象？

      对于核电“走出去”呢，我怀疑固有企业，走出去，好多钱是有去无回的。我理解现在国家的心情，我们国家有钱，我们有支援世界的任务，同时也能解决国内产能过剩的问题。但是我们国家跟国外承包商打交道缺乏经验，钱投进去了，很多情况都是有去无回。表面上我们把项目做好了，钱也拿到了，实际上呢，那是国家贷款。比如出口巴基斯坦核电项目，情况还算是好的。另外呢，我们国家核电现在的条件，还不像高铁，我们自己还不够硬气。我们拿什么走出去呢？M310我们出不了，CAP1400，我们自己建都没建，怎么出去？华龙一号呢，我们自己也没建，虽达到三代，但是成本高，缺乏竞争力。EPR可以说是失败的，而AP1000，实际上是一个很好的堆，但因为主泵问题把我们卡死了，导致我们国内的核电建设没法前进。

     《中国核网》：您刚才提到了AP1000，众所周知，伴随着其主泵频繁出现问题，关于AP1000的争议也是甚嚣尘上，您对AP1000这种非能动技术的看法如何？以及透过AP1000，我们在核电技术引进方面得到了怎样的启示？

     杜铭海：可以说AP1000是众多新堆设计中的“佼佼者”。对核电业主有吸引力的最大特点是简化和“非能动”安全。为提高安全，核电机组几十年来沿着“纵深防御”哲学理念演进、发展，变得越来越复杂，有点“头重脚轻”、不堪重负了。西屋公司迎合核电业主的愿望，在设计上做“减法”，博采众多轻水堆成功的系统和设备设计，在简化、茁壮、非能动和固有安全方面做了很好的周纳综合，很有特色。非能动有优越性，但是全靠非能动，我不赞成。我认为还是能动加上非能动吧。因为有些非能动说起来非常美，但是没法验证，不能通过定期实验证明它是好的。福岛事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福岛二号堆的安全壳排气阀就是非能动的，它原本是到了一定的温度、压力会自动打开，结果阀门却失效了。所以我的看法是：非能动是有优点的但并不一定要追求全部的非能动。非能动是先进的而不是万能的，不能忽略人的作用。现场人员的灵活性（或称紧急情况下遵守规程的“弹性“）也很重要，如果福岛1#机组操纵员在事故发生后及时手动打开隔离冷却器的隔离阀，整个福岛事故的事件序列就要重写了。经合组织/核能机构（OECD/NEA）总干事认为操纵员准守纪律，也要有弹性，不能死守。对于操作员，是要给他一定的权力。

       对于核电的引进，我认为国内不要再大规模的从国外引进。我们中国有的是人才，不要再花这个钱，而且事实证明我们走国外引进的道路带来了非常多的问题。譬如说，AP1000，EPR。现在我们很受制，AP1000实际上把我们国家的核电的脖子都卡住了，我们都已经拖了三年了，已经严重阻碍了我国核电的发展。按照国核技的说法，AP1000明天就可以开，到处都可以开，我认为我们国家还不具备这个条件，起码得有一台机组投产了，运行个一年半载，证明主泵等整个系统是好的。所以我认为我们要总结过去的经验教训，不能走全面引进的道路，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

   《中国核网》：“纵深防御”理念是多年来核电发展实践证明的一条非常重要经验，您认为它是有缺陷的？

    杜铭海：是的，我认为反应堆设计的某种理念要有个合适的“度”，“过犹不及”。“纵深防御”也要适可而止，不能“不碰南墙不回头”。就像大禹治水，不能完全靠堵，应该再加上疏导。比如，要确保安全壳“完整性”，防止放射性失控释放，不一定非要AP1000这样的安全壳冷却系统，西欧流行的“安全壳排气过滤”就是一个可行的思路。“后福岛”时代，为应对极端外部事件，美国核管会也在考虑“安全壳排气过滤”。其实，《9.11》事件后美国核工业对“纵深防御”哲学的局限性有认识，普遍认为，极端外部威胁，防不胜防；“围堵”、固定式的硬件设计的代价高昂，价值“有限”，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有和没有一样”，还是“充水-排汽”战略适应性、灵活性强，而代价可以接受。福岛事故后欧盟进行了“应力测试”，也普遍接受了“充水-排汽”战略。

     《中国核网》：我国核电发展呈现多堆型、多技术的特点，除了第三代堆，第四代堆的研发也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您对这些堆型都有何评价？

    杜铭海：我国核电起步引进的是法国的M310堆型，实践证明走法国这条标准化、系列化的路线是正确的。目前国内大部分核电站，除了在建的AP1000和田湾核电站，其他基本全是M310或者是按照M310改进的。这种堆型已经相当成熟，同时我们的技术队伍及设备制造也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现在中国要建M310，60个月没有任何问题。

    关于田湾引进的俄罗斯VVER，这种堆型好处有两点：主泵密封是水冷却的，而国内是油冷的，水冷的好处是没有火灾的危险，这方面实验做得很充分。第二，其蒸汽发生器的设计具有优越性，安全裕量比较宽松，设备的布置也便于现场检修。

    对于第四代反应堆，就我个人观点，我不反对新堆型的新技术做探索研究，但反对那些没有任何技术基础，或对国家发展战略意义不大的堆型马上就立项开展工程研制。我认为快堆能充分利用燃料，但钠冷快堆存在很多问题。钠冷快堆具有300堆年的运行经验，但发展很不顺利。 美国的关闭了，英国的失败了、法国超凤凰堆也失败了、日本文殊堆的也出现几次事故。世界主流科学家对其安全性还是很怀疑。从我国的工业基础、技术人员素质等方面考虑，我国还不适于搞精雕细琢的技术，而铅冷快堆要求没有那么苛刻。美国人2002年提出来第四代铅冷快堆时候，对其评价很高。美国阿贡实验室是搞钠冷快堆的，但对铅冷快堆评价很好。俄罗斯的铅冷快堆，预计2019年投产，单台机组达10万，发展很好。对于我们国内的高温气冷堆，目前没有看到相关的设计资料，所以在今天我建议其做必要的宣传，让我们老百姓解除对它的顾虑。我对它的顾虑有两点：第一，怎么保证堆芯温度不超过其额定值。第二，我认为它的优势在于其高温，主要发展方向应该非发电用的制氢等，发电有点浪费，还有它的乏燃料后处理问题，到现在还没有提出确切有效的方法。